人類的視覺經驗往往隨著科技與生活型態產生劇烈的變化,進而影響了藝術表現的方式。因此,藝術創作活動固然是一種自由的表達,然而這種自由並不只是個體內在世界的反應,而是由文化經驗、藝術脈絡、媒材的物質性、以及個體的生命史交織而成的。我們同樣可以在林桂華的作品中,看到三種視覺經驗的影響:其一是繪畫脈絡中塗繪(painterly)的傳統,其二是攝影的取景視角,其三是影像歷史中的錯版或疊影的視覺經驗。
首先,塗繪(或譯為繪畫性)是一個藝術史常用的術語,它和線描(linear,或譯為線性)是相對的。藝術史家沃夫林(Heinrich Wölfflin, 1864-1945)最初以線描到塗繪的轉變,來解釋從文藝復興到巴洛克的風格遞嬗。其中,線描指的是文藝復興藝術呈現出輪廓線完整、清晰、平面的特質;塗繪則是用來形容巴洛克藝術充滿曲線、輪廓線模糊、明暗變化強烈而更具立體感的特徵。這也概括了西方藝術的兩個趨向,前者傾向古典和節制,後者則傾向浪漫和表現。從這個角度來說,林桂華的創作更接近塗繪的,她強調創作過程中的自由,這不只是心智上的思想自由,也是手操作上的塗繪自由。因此,在她過去的創作中往往使用大量流動的線條,以及水性顏料自動形成的滴流效果,使作品更具偶然性。
第二種視覺經驗和攝影有關。林桂華的構圖經常出現仰視和特寫,這是因為她取景多來自於旅遊時拍攝的植物。事實上,攝影自普及以來便經常作為輔助繪畫的工具,但是影響繪畫的關鍵之處則在於視覺文化層面,也就是攝影提供了來自相機的新視角,從而有別於繪畫體系既有的構圖方式。繪畫因此毋須為了講述故事而佈置出完整時空,相反的,繪畫也可以呈現出片斷的、局部的、瞬間的、攝影般的圖像。同時,對事物局部的放大描繪,也更能突顯繪畫本身的形式元素。
第三種視覺經驗來自於錯版或疊影。這些我們如今習以為常的效果來自於版畫或印刷套色時的誤差,以及攝影的重覆曝光或刻意重疊,然而無論這些效果是製作的失誤或刻意為之,它們都揭示了影像的薄質、可層疊的構成,以及平面性(flatness)的本質。這反應在林桂華近期的創作程序中,她往往選取若干素材的剪影製成型版,再以厚塗或薄塗的方式施加壓克力顏料,塗繪的形狀、方向經常和型版是交錯的,形成型版遮蓋、未遮蓋、以及撕除型版後再塗繪的三層圖像。這些操作過程也反應出對於影像的輕薄與顏料的厚度之間的思考,因此刻意增加了肌理,使型版遮蓋和未遮蓋之處形成明顯的厚度落差,而具有浮雕般的效果。
林桂華的創作和她的生活密切相關,並且總是選擇單純的題材,從描繪整個場景逐漸轉向花卉、水果的局部。如同塞尚(Paul Cézanne, 1839-1906)專注於靜物和聖維克多山(Mont Sainte-Victoire)的研究,林桂華也藉由單純的景物來闡述造形課題。因此,越是觀察其作品中的層次與工作順序,越能夠從畫面中的浮凸、鏤空、塗刷、透底等細節,體會繪畫層疊與影像之間辯證關係。
– 文╱簡麗庭
文╱吳樹安
總是在構圖上留下一抹薄如蟬翼的背景,搭配著渾厚的主景,形成如馬一角、夏半邊般的強烈對比;肌理時而光滑如玉、時而粗獷如石、時而飽含氣泡痕跡,這是林桂華作品帶給人的初步印象,也是其作品最為迷人的所在——明快、強烈、富當代性與巧思的系列繪畫。
即便繪畫總是離不開開始下筆時的預想,但林桂華就如德勒茲(Gille Deleuze)筆下的培根(Francis Bacon)般,首先先將畫面上的種種預設破除,同時也破壞了自己腦中的種種預設,任由手操作做為前導,進而在反覆修飾後才完成畫面,鮮少放棄既有繪畫的她,在作品完成前到底經過多少峰迴路轉,大概只有藝術家本人方能知悉。將繪畫創作視為自己的工作,終日在工作室裡利用自然光線的色溫質地進行創作,林桂華的繪畫是大量勞動的結果,也是最終鍛造壓縮而成的寶礦。大量使用水彩、壓克力等水性顏料,反映著藝術家急迫創作的心情,以及其最終關心的呈現效果,在用刮刀將背景刮至極薄的色面,並於其上潑灑、書寫、抹除與堆疊,最終呈現出來的是一系列璀璨強烈的視覺平面。對藝術家而言,畫作的主題似乎並不重要,畢竟以具象繪畫為題,終究難以找尋前人不曾琢磨的題材;是故,林桂華將重心放在技法之上,利用眼與手取代心與腦,任由顏料心隨意轉,讓手領先於心的創作方法帶給她截然不同的繪畫語言,與此同時也成就出她不同於過往其他畫家的獨特成果。
以手為前導,並不代表藝術家在繪畫時不經思考,而是先讓筆觸與顏料縱情遊走於畫面,隨後才在這成果上進行修飾與調整。林桂華的繪畫是繁複的,過程中衝返了無數的轉折過程,但也僅有通過如此的過程,藝術家才得以找尋到自己獨有的立足之地——獨特畫風之創造——正如過往的諸多繪畫大師一般。
正因為著重於技巧的開發與拓展,林桂華的繪畫上充滿了驚喜與不為人知的創作過程,舉凡使用針筒潑濺顏料,大量使用刮刀,利用壓克力乾後扁平的效果堆疊出繁複的肌理變化,保持著既厚實又飽富流動性與有機性的畫面特質,這些看似簡單的畫面元素,實則全部出自藝術家的巧手經營,其中的隨機亦是思維的結果與自然奔放的綜合。古人說意在筆先,在林桂華的畫面上倒反進行,這並非指稱藝術家的繪畫沒有思考,而是唯有透過如此的隨機走筆,方能在已然走向盡頭的話會體系之中,找尋到自己獨有的繪畫語言與獨特性。林桂華的繪畫是活潑且隨機的,而同時又是理智而謹慎的,這並非指稱藝術家的作品中充滿矛盾,而是唯有兩者並進方能凝結出最令人滿意的精湛結果——在明快之中保有審慎的氣質,與此同時也將最強烈的視覺印象拋擲給我們,做為自身獨有的簽名。
藝術家經常捨棄繪畫既有的明暗法則,僅以大面積的強烈色彩抹出對比強烈的造型,與之伴生的則是那見樹又見林的畫面,以及看似抽象實則捕捉對象意象的雙面效果。林桂華喜歡繪製花果,但構圖卻遠遠的不同於一般的花卉描寫,局部放大的畫面使得畫面格外抽象,對比強烈又如印象捕捉;與此同時,最為珍貴的無非是那始終自然的純粹之心,就如層層堆砌之下的自然之風與光影變化。
林桂華的繪畫是明快而簡要的,但多面並進的畫風又顯示著一種冒險的決心,藝術家追求勾動人心的畫面,與此同時也意欲呈現畫中元素的生命活力;看似大塊面的強度逼人的色彩處理,細看之下又是以快筆構成的精湛結果。畫面因而簡直又豐富,彷彿一抹在搖曳之風下的明快風景,花果在此筆下顯得既甜美又激昂,而最為鮮明的無非是那帶有野性的生命力,以及畫家的勞動、心智、雙眼與手操作。藝術家認為總是先畫了幾筆才會有新意與主題,這是避免枯燥與重複的手續,也是對自己的嚴格要求,也是畫面既衝突又協調的不二法門。
追求冒險與獨創的心,讓藝術家每一系列進行數張之後就開始嘗試新的風格與畫面,這當然不是輕鬆的工作,其中充滿了風險與挑戰:但對林桂華始終認真且嚴肅的創作態度之下,這些冒險似乎從不困難,取而代之的是一沒有既定風格的一貫性。在這裡我們看見一個不一樣的林桂華,一位勇於冒險的挑戰者,以及一個追求新意且不畏懼失敗的藝術家,畫筆帶著我們的雙眼陷入沈默,獨留下繪畫與觀者的靜思,尤甚者,則是那觀看繪畫,與畫家一同體驗那冒險的愉悅過程。至今,林桂華還沒放棄繼續實驗與突破,我們當然會等待她的再一次創新,那兒等待著我們的可能又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畫面,但相信我們仍能找到她的一貫性,抑或沒有風格的風格,挑戰的決心與實驗性的技法,以及精湛美好的畫面顯現。